5.
我感觉自己是被针扎醒的，我疼得在空中挥拳，疼得大叫起来。
但窗外的雨声让我冷静下来。的确，没人用针扎我，只是一到下雨天，我腰上和腿上的旧伤就会这样疼着，像是无数有倒刺的冰冷钢针扎到骨头的深度，又倒回来狠狠刺进肌肉。
作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这种症状会伴随我终生。每当想到这点，我都想在内心狠狠嘲笑自己。
今天我甚至不能在家养病，因为工作日到了。请假固然是没问题的，但我做着按日结算的工作，请假，这一天就只有基本工资可拿，所以请一天假几乎就意味着这个月之后的某天我只能吃泡面过日子。
我瘸着腿洗漱完，然后从布满灰尘的杂物堆里翻出我的那副金属拐杖，拄着拐打着伞出门。
老实说拐杖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在挤早高峰的一号线地铁时，那些白领打扮的姑娘们会惊恐地躲开，生怕我脏了她们的套裙，为我让开足够的空间；不过我的拐杖还是不小心压着一个带着眼镜的上班族的脚，造成她用一个更年期提前到来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最后，一个背着书包的漂亮姑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示意我去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我在市立图书馆车站下了车——没错，我就是一个在这里打工的图书管理员。也许这职业听上去很low，但我建议你们不要小看我，也不要小看任何从事这个职业的人，要知道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当年也是当过图书管理员的。
我来到人文阅览室，坐在借阅台上的那个和善中年女人一眼就看到了我。她笑了笑，朝我招手。
那是我的领班，我走过去，掏出员工卡在打卡器上刷了一下。
“旧伤发作就不要来了嘛。”领班微笑着。
“我也不想来，但是我讨厌泡面。”我说。
我套上图书管理员的浅黄色制服马甲，拄着拐走到还书处——我的任务是把读者换来的书放到应该放到的书架上去。
这不算件困难的工作，但足够乏味。我做这工作还不满一年，已经记住了这里所有书应该在的位置。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个什么识别装置，我只要扫一眼那些在常人眼里犹如乱码般的图书分类号，第几个书架第几排这些信息就自动浮现在脑海中。
我抱起分好类的一摞书，拄着拐杖走向一排高高的书架。这几排书架上的书多是些晦涩的大部头。我把它们塞到书架里。
还有最后一本极厚的学术著作。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封面。
《人类女性性行为》。
借书信息显示，借这本书的人是个15岁的小男生。我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出来这是某个精力旺盛的小崽子把这本严肃学术著作当小皇叔在看。不过我也挺同情他的，会借这种书的小男生很可能没有女朋友。
说起来这个阅览室里的未成年人还挺多的。这排书架的旁边就是“亚文化——二次元文化”阅览区，一到周末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孩子像一堆小豌豆一样在泡沫拼版地毯上滚来滚去，还时不时有人凹出一个中二的造型，嘴里念念有词。
这种阅览区旁边就是“性心理学”的一排书架，不禁让人觉得设计这个阅览室的人脑子里进水。据说这个阅览室的分管领导亲自下令这么布局的，江湖言传他是个变态，看到小女孩或者小男孩看着这种书脸红心跳惊慌失措的样子就会很兴奋。我也不知道这个传言的真假。那个领导我见过，平常一直穿着西装梳着背头（绝对还打了发蜡），人模狗样的，说不定真的是个隐藏很深的变态。
我把《人类女性性行为》放回书架，正打算走回还书处，耳边却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女孩子的呻吟声，很刺激的那种。
我心里怦怦跳。应该不会有人在阅览室做这种事吧？虽然霓虹文化对这国家的侵蚀还挺严重的，但再怎么也不应该没常识到这种地步。
我拄着拐杖绕过“性心理学”书架。声音从“亚文化——二次元文化”传来。我看过去，心跳愈发加速。
一个女孩子。
很小巧的女孩子，她穿着无袖的黑色礼服裙，头上顶着一个对她来说样式过于成熟的黑色圆边遮阳帽。那帽檐的蕾丝边顺着穿堂的微风荡漾开，让人想到风中的花海。
时间像定格了一样，周遭的空气随着静止的时间卷入荒原般的寂静中，唯有窗外的雨声不断。
雨声塞满了我的脑海。
女孩赤着脚站在泡沫地毯上，她轻轻踮起脚，足底的纹路漂亮得像是新生的树芽，群裾下的小腿线条轻盈淡雅；她向上伸出手，仿佛要去触碰天上的星星。
我想起了《洛丽塔》这本书里的男主角亨伯特。我不知道第一次遇到洛丽塔时，亨伯特内心是不是也蹦出了这么多诡异的联想。
之所以说“诡异”，是因为在图书馆里肯定是碰不到星星的。女孩只是踮着脚要去拿一本书架最上层的书，因为够不着，所以不由得发出苦恼的悲鸣。
我在隆隆的雨声中挣扎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最后还是走上前去，我的腿和我手里的拐杖都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体内的鲜血像不断加速的赛车一样，几乎要冲破血管的阻碍喷涌出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走过去，帮她拿下了那本她够不着的书，递给她。
“啊，谢……”我看到她樱色的嘴唇轻轻吐露出一个个优雅的音节。
然后我就愣住了，脑内隆隆的雨声停在了空中。
我看到了女孩的眼睛，熟悉又陌生的，淡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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